OOP代码的格局,是和别的编程模式不同的:首先要有一个构造函数;基类里只定义了函数的形式,可以随时通过派生增加不同的实现。那些程序员们,每每学会了继承和多态,便可以接一个项目,——这是十年前的事,现在至少要懂得设计模式,——靠柜台外站着,写些代码换一个鸡蛋灌饼吃;倘若懂一些多线程的知识,便可以在鸡蛋灌饼里加火腿肠,或者里脊了,如果懂得语言的实现原理,那就能做一些底层代码的优化,换一盘炒菜。但这些程序员,多是初级水平,大抵没有这样深入。只有懂得内存模型的,才能接一些底层的项目,打开调试器和剖析器,慢慢的坐着优化代码。
我从十二岁起,便在村口的githoverflow工厂里当学徒,师傅说,我逻辑思维太差,怕学不会静态类型语言,就写些shell脚本吧。shell脚本虽然容易写,但语法容易含混不清的地方也不少。字符串和数组的功能很弱,条件判断的语法也很奇特,有时要对特殊字符手动做两重转义,然后通过。在这种情况下,写脚本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师傅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测试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测试机前,专管运行测试脚本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师傅是一副凶脸孔,程序员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夕甲甲到厂里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夕甲甲是站着编程而手动管理内存的唯一的程序员。他用的开发语言语法臃肿;结构杂乱,代码间时常夹些#ifdef;一堆乱蓬蓬的充当接口的.h文件。虽然是手动管理内存,可是经常出现野指针,要么忘了初始化,要么释放后没有设置成NULL。他写的代码,总是满屏的奇技淫巧,叫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夕,又总觉得自己的技术天下第一,别人便用“甲乙丙丁”的第一个字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做夕甲甲。夕甲甲一到厂,所有的程序员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夕甲甲,你的代码又出新bug了!”他不作答,对柜里说,“来两个鸡蛋灌饼,一杯豆浆。”便把Thinkpad摆好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把人家的内存搞泄漏了!”夕甲甲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搞崩了Windows的内存,吊着打。”夕甲甲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内存没释放不能算泄漏……没释放!……程序员的事,能算泄漏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new/delete配对使用”,什么“谁申请谁释放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夕甲甲原来也读过CS博士,但终于没有去做学术,又不会营生;于是愈过愈穷,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还会写点代码,便替人家做几个游戏,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毛病,便是内存泄漏。运行不到几秒,便连程序带数据,一齐崩掉。如是几次,叫他写游戏的人也没有了。夕甲甲没有法,便只好做些最简单的外包项目。但他在我们厂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留bug;虽然间或一时不能解决,暂时记在wiki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修复,从wiki上删去了夕甲甲的名字。
夕甲甲写过半页代码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夕甲甲,你当真会写代码么?”夕甲甲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半行代码也没有贡献给linux内核呢?”夕甲甲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“狗屎Linus”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师傅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师傅见了夕甲甲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夕甲甲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学过编程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学过编程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const int *和int const *,有什么区别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夕甲甲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知道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语法应该记着。将来做程序员的时候,写代码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程序员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我们师傅也从不用裸指针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两个没区别,都是指向常量的指针。如果你想用指针常量,要写int * const。”夕甲甲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手里的破鼠标敲着电脑桌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const有四种用法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夕甲甲刚在Visual Studio里新建一个空文件,想在里面写代码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,邻居孩子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夕甲甲。他便给他们一人写了一个Hello World。孩子看完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屏幕。夕甲甲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屏幕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,“error了,编译器报error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屏幕,自己摇头说,“error error!哀乎哉?error也。”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夕甲甲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,大约是程序员节前的两三天,师傅正在慢慢的release代码,打开wiki,忽然说,“夕甲甲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有十九个bug没修复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喝酒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打折了腿了。”师傅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搞崩内存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搞崩了GFW的内存。他家的内存,搞得的吗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是去喝茶,后来是打,打了大半夜,再打折了腿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打折了腿了。”“打折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死了。”师傅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做他的release。
程序员节过后,函数式编程是一天比一天热门,看看连Java都开始支持lambda表达式;我整天的做测试,也须了解什么是闭包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要测试的项目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来一个鸡蛋灌饼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夕甲甲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带一本破Thinkpad,盘着两腿,下面垫一个电脑包,用草绳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,又说道,“来一个鸡蛋灌饼。”师傅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夕甲甲么?你还有十九个bug没修呢!”夕甲甲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修罢。这一回是现场通过,鸡蛋要好。”师傅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夕甲甲,你又内存泄漏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泄漏,怎么会打断腿?”夕甲甲低声说道,“跌断,跌,跌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师傅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师傅都笑了。我煎了鸡蛋灌饼,拿出去,放在门槛上。他打开电脑开始写代码,见他满手是泥,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,他提交代码,通过了测试和review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夕甲甲。到了Rust 1.0发布的时候,师傅打开wiki说,“夕甲甲还有十九个bug呢!”到Golang 2.0发布的时候,又说“夕甲甲还有十九个bug呢!”到Scala 3.0发布的时候可是没有说,再到Rust又演进了一个版本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夕甲甲的确死了。
写于二零一五年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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